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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头渐沉,徐府内却暖意融融。

“主君,大娘子让奴婢来问,近日倒春寒,做些炙羊肉,围着碳烤炉暖暖身子可好?”

“都可,我没什么忌口。”徐行头也不抬,淡淡应了声,继续伏案疾书。

今日实在不愿再入宫,索性写份札子将杨畏之事禀明。

若是亲自前去,怕是又要被留在宫中用膳,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议政。

他有时不免怀疑,史上的赵煦是否就因这般废寝忘食才英年早逝。

这位年轻天子简直是个不知疲倦的政事狂人。

以往不得接触王安石变法的内核内容,如今亲政了,便如饥似渴地查阅典籍,每有不解便记录下来,一有机会非要与徐行探讨个明白。

虽说徐行也因此对熙宁新政有了更深的理解,可这般连轴转,任谁也吃不消。

待他写好札子走出书房,却见周侗已在廊下等侯多时。

徐行这才想起约了习武,只得将札子放回书房,换了身短褐劲装。

接下来的一个时辰,徐行仿佛回到了初学武艺之时,汗流浃背,浑身肌肉酸胀难忍。

一旦开始授艺,周侗便化身严师,对他这个主君也毫不容情。

“停!”周侗声音不高,却严肃异常,“主君,架势又散了,腰腹需稳如磐石,力从地起,经腰、背、肩,节节贯通,而非单凭手臂蛮力。”

“重新来过。”

徐行深吸一口气,依言调整姿势。

他手中握着的是周侗特意为他打造的步槊。

此槊长约八尺,较军中制式略短。

槊锋寒光凛冽自不必说,难得的是槊杆。

周侗特意寻来密度极高的铁木为芯,握持处更以百炼精钢细丝紧密缠绕,再覆以精心鞣制的鲨鱼皮。

整杆槊的重量远超寻常兵刃一倍有馀,若非徐行天生神力,恐怕挥舞数十下便要力竭。

徐行正调整握杆姿势,周侗走近,单手轻托槊杆,徐行顿觉另一端传来的力道陡然一变,险些脱手。

“发力之时,意念先至,身随念走,力随气发。

譬如这‘半月挑帘’,非是手臂上扬,而是拧腰、转胯、催动肩背,将全身之力灌注于槊尖一点!”

徐行凝神静气,回想发力要领,腰胯猛地一拧,力量节节推送。

沉重步槊带着破空之声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凌厉弧光,速度与力道果然更胜先前。

“恩,若是能次次如此,才算略有小成。”周侗微微颔首。

待周侗将“崩岳槊法”的招式悉数传授,天色已过酉时。

徐行回屋擦洗更衣,来到厅堂时,盛明兰与魏轻烟早已等侯多时。

“怎么不先吃?我不是说了晚饭不必等我?”

魏轻烟递上竹箸,巧笑嫣然:“妾身以为官人说的是不回来才不必等,没想到练武也不必等。”

厅堂内只有他们三人,说话自然也随意些。

“哈哈,你这嘴倒是越来越贫了。”徐行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,连连点头,“这炙羊肉极好,外焦里嫩,火候恰到好处。”

“这可是我与姐姐亲自炙烤的,自然差不了。”

“明兰亲自下厨?”徐行这才想起,初见盛明兰时她便在厨房,还曾救过他的红烧肉。

“官人若喜欢,妾身日日做都行。”盛明兰又夹了一块羊肉放入他碗中。

“那也不必,再好吃的东西,日日享用也会腻的。”

徐行来者不拒,大快朵颐。

盛明兰知他食量惊人,特意炙了一整只羊。

然而天不遂人愿,正当徐行沉浸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刻,外头又传来皇城司求见的通报。

徐行怒极反笑:“这雷敬是与我过不去么?清晨扰人清梦,入夜又不让我安生用膳。”

“此时前来,必是大事,官人还是去一趟为好,说不定事关三哥。”盛明兰柔声劝慰,递上擦拭的帕子,“这炙羊肉妾身先温着,待官人回来再炙烤一番,另有一番风味。”

徐行无奈,只得漱口整装。

一日之内,这已是第几次更换衣衫?

他暗自摇头。

来到府门外,只见顾千帆已在等侯。

“徐奉议,冒昧打扰,还望海函,实在事关重大,陛下命下官即刻接您入宫。”

“有劳顾指挥。”徐行颔首。

即便要算帐,也该找雷敬,倒不必为难底下人。

况且此次是赵煦相召,而非雷敬,想必真有要事。

莫非是审讯有了突破,总不至于是宫变吧?

历来奉皇命肃清后宫者不在少数,美其名曰“拨乱反正”;但若是听后宫之命夺皇帝之权,那可就是真正的谋逆了。

马车径直驶入大内,直抵垂拱殿。

当徐行迈入殿门时,只见梁从政、刘瑗、雷敬三人皆五体投地,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。

这般阵仗,让徐行一时摸不着头脑。

“臣徐行,参见陛下。”

旁人愿跪是他们的事,他只是躬身作揖。

“怀松,你来了?”赵煦的语气中尤带着未散的怒意。

徐行不卑不亢,肃立询问:“陛下深夜相召,可是府衙判官一案有了进展?”

“何止进展!”赵煦将一纸供状掷在御案,“你自己看!”

徐行拾起飘落的纸张,只见上面赫然写着:“权发遣开封府判官——杜纯。”

开封府判官是开封府的内核副职之一,地位仅次于开封府尹、少尹,负责处理大量的日常政务、刑狱诉讼等,是实权极大的‘小官’。

“雷司公,便是这杜纯要陷害于我?”徐行转向跪地的雷敬,“我与他无怨无仇,亦没官职倾轧之念,他为何?”

“正是……杜纯之兄杜纮现任大理少卿,与吕大防交情甚密。”雷敬瓮声答道。

“吕大防?”徐行眉峰微蹙。

虽知吕大防是他们在朝中最大的政敌,但一国首相行此宵小之举,未免……

“你也不信?”赵煦的声音响起。

“臣非是不信,只是觉得匪夷所思,吕相公纵有不是,吕相公谋国之才,却做这等腌攒事……”徐行将供状放回御案,语带保留。

“朕才亲政,这群奴才便连着来欺我们。”赵煦猛地转身,又抓起另一份文书,颤着手咆哮道,“朕让他们查宫禁暗通内外之人,他们竟然告诉朕,说康国长公主是传递消息之人,连朕的母后向太后也牵涉其中!”

“朕的祖母篡权,朕的母后篡权,如今连朕的妹妹也要篡朕的权?!”年轻的官家终于爆发,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,带着几分受伤的悲愤。

徐行此刻方才明白三人为何跪地请罪。

原来他们查案竟查到了天家头上,这无异于揭开了皇帝最不愿面对的伤疤。

“奴才该死,请陛下重罚!”三人以头触地,声音颤斗。

“罚?你们以为朕不敢罚?”这请罪之言反倒火上浇油,赵煦疾步上前,对着三人连踹数脚。

“陛下息怒,气大伤身。”徐行急忙上前搀扶,生怕盛怒之下不小心摔了跟头。

但他何尝不能理解赵煦的愤怒?

若连至亲之人个个都与他为敌,岂不是证明他这个皇帝众叛亲离?

外有朝臣掣肘,内有亲眷背叛,真成了孤家寡人。

“查!给朕继续查!若再敢拿这些来糊弄朕,朕让你们一个个脑袋搬家!”

许是踢累了,许是怒气稍平,赵煦终于放过三人。

至于他们项上人头能否保住,徐行就管不了了。

反正大内的这个霉头,他可不愿去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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